江一燕:爱上你,我就注定是孤独的
■ 江一燕
他看见她的时候,好像刚从梦中醒来。
她的眼睛深邃而清澈,乌黑的眼眸像一块巨大的磁铁吸附着四周所有的窥视。人们不敢看她,因为看见她,就会爱上她。
那一年,芝麻刚满十九岁。炎热的夏季,按捺不住少年身体里滚烫的欲望,可是他看见白的时候,却突然纯净如一汪清泉。而白是海,已将他彻底吞没。
尽管英俊少年风流倜傥,可当人们把他推到白面前,他却一句话都吐不出来。身后一阵阵沸腾的欢呼起哄,芝麻的脸红得像枚熟透的苹果。他们就这样相视了几秒。芝麻事后想,看见了她的眼睛,这一辈子,也就再无所求。
几天后,他站在排练场门口发呆。一个白色的身影从他身边掠过,芝麻浪迹数日的魂“嗖”地一下被击醒。他再也不能沉默了,突然生出千万种表达,他跑上去拦住她。
他真的没有想到,世间竟有这样的女子能让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瞬间变得如此迟钝。芝麻可笑地将双臂张在空中,眉头紧锁,不停地咽唾沫。身体狼狈得像抽了筋,完全僵住了。
“你要做什么呀?”
白用浓浓的南方口音问他。
他在她的眼神里读到千千万万种美好,而最让他酥软的是一丝如江南小雨般的忧伤。
“我......我就想和你说话,可......可忘了要说什么!”
“......上次你也没说,还躲在侧幕看了半天,你到底要做什么呀?”
“我...我...我想带你去西湖...”
那天晚上,芝麻真的带着白去了西湖。
他们彼此坐得很远,中间隔了好几条长凳。芝麻远远望着她,却有一种莫名的幸福感。
西湖真美,却不及白。尤其当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在台中央翩翩起舞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演出结束了。白随着文工团回到温城,芝麻则开始了他漫长的暑假。
这期间,他们通过一个长途电话。芝麻告诉白,他考上了上海最好的大学。白说,她要移民法国。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他们相互祝贺了一下,挂断了电话。
月底,芝麻的几个狐朋狗友因为倒卖假货而被扣留温城,芝麻想到了白。
白很快答应帮忙。几天后,芝麻坐着长途汽车赶往温城。十小时后到站,芝麻已是蓬头垢面,而在接站的人群中,他一眼就看到白。
一身白色的法国西装,一头披肩波浪长发。她太耀眼了,甚至与那个年代那群人格格不入。
那是他们最美的一段日子。他们相爱了。白比芝麻大很多,并且,她还是一个单身母亲。
每天早晨,白都会早早地起床,为芝麻和她五岁的儿子做早餐。然后,一个人坐在阳光的木榻上看报纸。
她是一个有情调的女人。芝麻完全不介意她已经是个母亲。白身上浓浓的母性和少女般的纯真混合在一起,令芝麻迷恋得如醉似痴。他知道他完了,这辈子,非她不可。
他们三个人一起去凤凰照相馆照了一张“全家福”。
芝麻回到杭州,与家中闹翻了。父母看到那张全家福差点没昏过去。在那个年代,爱上一个比自己大六岁的单身母亲,简直是败家之举。
芝麻的父母都是高干,这件事被传得沸沸扬扬,父母都受到牵连。为此,芝麻的姐姐还写了一沓如书本般厚的信塞在芝麻的枕头底下。大概说的是,如果他不与那个女子断绝来往,她与他从此便不是姐弟。
在爱情里,人的大脑往往是未发育完全的“冲动体”,很多人也是事后回忆起才会惊叹,那时候怎会有这样的勇气?芝麻什么也顾及不了了。他确信,即使是死也无法隔断他与白的情感。
他每天疯狂地给白写信,常常是刚把一封塞进邮筒又跑回家接着写第二封。
1983年,“严打”最激烈的时候,芝麻为此被关在调查小组审问了整整一星期,最后还是父母把他带回了家。白因为无法承受周围的压力以及闲言碎语对儿子的影响,最终选择离开,飞去法国。
芝麻永远忘不了,那年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白去长途车站送他。车开动后,她骑着24寸女式自行车追赶芝麻,一路上眼泪和长发随风飘散。芝麻远远看着她,眼睛也模糊到只能看见那白色的长裙。
白边骑边喊:
“等我,等我来接你......”
她根本忘了,芝麻什么也听不到。
芝麻当时无法想象,人的情感原来是这么脆弱。
记忆到此,其实已经是完美的。
若相爱的两个人真的可以相守,那最初的轰轰烈烈又是否可以延续?而事实上,再好的东西,例如爱情,一旦拥有也就意味着失去。
芝麻的大学生活和所有人一样,充满了激情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他从一个懵懂的小男孩慢慢地蜕变,成长。
大四那年,突然有个国际长途打到传达室。芝麻一晃神,大概他已经想不到是曾经那个让他爱得山崩地裂的白。
“我到上海了,我们一起吃个饭吧!”
芝麻并没有忘记白。一开始他还给白写很多信。但时间总是有能量隔断记忆与情感,即使再坚定地的信念也会慢慢蒸发,等到再可以感觉已无法触摸了。
芝麻想来想去,还是带着他的大学女朋友一起去了。他们在上海最好的顶层旋转餐厅见面。白很意外芝麻为什么不是一个人来。芝麻看见白的时候也已经不太能确信面前这个略显富态的女人是他曾经用生命爱过的。
饭后,他们一起去了白住的酒店。
白像个大姐姐似的翻箱倒柜,找出几条裙子送给芝麻的女朋友,还一边叨咕:“你看看,都没提前告诉我有女朋友,要不我肯定得多准备些礼物带回来啊,快去试试合不合身!”
在芝麻女朋友去换衣服的同时,白打开十几个箱子,里面全是给芝麻买的衣物,并且递给他一个大信封,里面是替芝麻办好的所有法国移民手续。
芝麻看着她的眼睛,许久说不出话来。
白的眼泪似一滴清泉悄悄拍打了芝麻的头顶,不小心沁入他的皮肤,芝麻感觉到白的忧伤。
她亲吻了他。他怎么还像个孩子。白笑了。
她其实,还是那么美。
很多年后,芝麻的太太还会忍不住问:“白那么美,她那么爱你,你那时候为什么要放弃她?”
芝麻总是沉默,一如他最初见到白时的无言。
2003年,白的儿子回到中国。他亲手将母亲的遗物交给了芝麻。此刻。芝麻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
盒子里有一张1983年他们三个人的“全家福”,以及白写给芝麻的所有的信。
2003年7月31日,白这样写道:
还记得这个日子吗?你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长途汽车来到温城,我去车站接你。你看到我时什么也没说就紧紧拥抱了我。你的身体很僵硬,却那么有力量地将我举在空中。我当时想,大概,我走不了了。
如果那时候真的没走,我们会不会还在一起?
如果,如果......我不恨你。
其实,我也不确定自己有多爱你。可是,爱上你,我就注定是孤独的。
2003年7月31日晚,白因癌症去世于法国南部的一个乡村。她终身未嫁,生前和儿子在法国经营一个小花铺。
人们常常看到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连衣裙,在将满屋鲜花修剪好之后,静静地坐在一张有阳光的木榻上,满脸红扑扑的,给某人写信。
谨以此献给漂泊在茫茫大海中的白,芝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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